从事新闻工作20多年,蓦然回首,“倍儿爽”的时间居然是年。
那时我在金华石门农场下属的七一制药总厂综合部当秘书,给领导跑腿、写材料之余,心很痒痒,何不发挥自己在部队练就的一点专长办份企业报?
时任农场场长兼制药总厂厂长庄鼎正,上世纪60年代初毕业于浙农大,身材魁梧,烟瘾很重。当我惴惴不安说出这个想法后,他大手一挥,满口鞋塘土话,我连蒙带猜终于听懂了他的意思:给人给钱给办公室。后来才知道,石门农场也好,七一制药总厂也罢,早办过企业报了,只不过多则一年少则几月便告夭折。现在分析起来,那时的市本级企业,北(山)有尖峰集团,南(山)有七一制药,还轮不上青年汽车、环球造漆等企业说话。但只要上点规模的,都忙不迭通过企业报自我美化。而且,七一制药总厂股份制改造成浙江奥托康制药集团已是板上钉钉的事,这方面自然不能落后。可话说回来,让谁去办,给什么条件去办,则是另一回事了。要知道,让一个只有初中文化、入厂才3个月、没有社会背景的临时工去操刀企业报,且赋予每年6万元的办报经费支配权,这是何等的信任?
偏偏我又是个“给点阳光就灿烂,给点河水就泛滥”的主。企业报出了两期油印之后,我提出激光照排——否则有损企业形象,还大言不惭地以宣传需要为由,要求列席厂**班子日常工作会议……庄老板都同意了。在这种宽松甚至纵容的办报环境下,我的胆子越来越大,逮住哪方面不顺眼的就依仗报纸指手画脚。最“得意”的一次,是鉴于厂里抓劳动纪律雷声大雨点小,我就安排编辑部人员进行暗访,于年10月20日用整个头版刊登暗访情况,将20多个部门工作纪律好坏以表格形式列出,左右两边竖排的对仗标题可谓“画龙点睛”:“实施劳动纪律两月来情况如何本报记者走马观花看结果,整顿科室人员作风后效果怎样欢迎员工积极参与来评说。”
毫无疑问,这样的监督报道让一线的多名员工叫好,但我也得罪了太多的部门头头,觉得被当众抽了耳光的他们纷纷向庄老板告状。理由很简单,不能“灯下黑”,谁来督察《奥托康报》编辑部的工作纪律?据说老板对此未予置评,让告状者讪讪而归。我将“一号”的默许理解成另一种鼓励,接下来一期报纸继续“发飙”,通过评论《老虎屁股摸不得?》,连发10问,让他们将脾气怨气憋在了心里。
到金华日报社工作以后,原以为头顶“无冕之王”,应该“心有多大,舞台就有多大”。谁知刚上班几天,便遭遇一记“闷棍”:炎炎夏日,市区石榴巷的居民深受污水横流臭气熏天之苦,投诉多个部门无果,希望当时的《婺州生活报》能够主持公道。我和同事汗流浃背调查走访奋笔疾书忙了半天,正在办公室摇头扇下欣慰地看大样时,电话来了——石榴巷污水系某单位无奈排放,负面消息有损其声誉,不能发表。
位于马路里的人民大会堂如果说自己对那家单位心存恻隐,稿件被毙尚能接受的话,医院产房的事故——没错,不是故事——则让我愤怒了。尽管此事像刀子一样刻在心里20多年,但我还是翻开印有“金华日报社”字样个人编号“”的《工作笔记》,还原事件的来龙去脉。年9月21日下午,24岁的温州人方长根找到马路里18号《金华晚报》编辑部,哭诉他的孩子没了。方长根系温州瓯海电器厂供销人员,婚后从市区解放西路土产公司搬至南苑新村,本人金华温州两地跑。当月12日,其27岁的妻医院做过产检,正常。15日早上8点多,吴月莲在自己医院。当晚8点多,吴月莲感觉肚子痛,羊水流出来了,抬到分娩室。深夜10点半,已经看到婴儿头了,护士在旁边边看报纸边让产妇拼命用力,但未生下来。到16日凌晨零点50分,院方决定做剖腹产,先要给产妇验血看血常规,同时通知手术室准备。
事情到这儿都还正常,但接下去,问题来了。
据吴月莲和其母亲叙述,产科这边通知手术室时,那里正在进行一例胆囊手术(该医院一护士的亲戚,后得到证实),答复说等等,胆囊手术快好了,不另外安排其他医护人员。半小时后,吴月莲由其母亲推着从分娩室出来,准备移到七楼手术室。她们仅在电梯门口就等了三四十分钟,原因是电梯关了,而电梯房电话坏了,打不进。好不容易乘电梯到了七楼,产妇和母亲费了九牛二虎之力艰难地换床,再由老太太推着女儿去化验室验血。谁知,化验血的地方也没有人。医生让老太太找传达室的人,再由传达室的人找化验的人。再上手术室时,一拨人吃夜宵去了。2点45分左右,终于开始做手术,结果看到胎儿脐带绕头颈一周,没有血供,拿出来已死亡。最让人费解的是,吴月莲自始至终不知道那个已经夭折的孩子是男是女。
以上我只是写了个大概,关于吴月莲所称,其羊水弄脏床单、难产时哭嚎、凌晨进手术室乃至身材肥胖等而引发医护人员骂骂咧咧(疑为未给红包),我觉得比起事件结果已无意义。记得那天下午,医院院长、妇产科主任、医教处副处长、当事医护人员和院方的狗屁解释,我是拍了桌子的:关于产妇换床,“属于可以活动的范围内”;关于化验血的地方没有人,“一般无急诊是可以睡觉的”;关于医护人员吃夜宵,“卫生部是允许吃夜餐的”;关于是男是女都不知道,“女孩。男女不会骗的,直接将死婴抱走,是怕刺激产妇”;关于是否属于医疗事故,“不属于医疗事故,只能对电梯问题、吃夜宵耽误时间等进行批评……”
此事肯定没有能摆到桌面的结果,医院那位妇产科主任以及背后的“大局”有关。从那以后,我自然也无脸再和方长根一家联系。事隔几年,金华一位新闻医院出生,妇产科护士给婴儿洗澡时失手坠地,影响孩子大脑发育。虽然同样原因未能公布于众,但这个同行就是不信邪,去上海到北京,边治疗边鉴定边上访,硬是讨回了可以使其孩子痊愈的赔偿。那天我们聊到很晚,庆幸之余,为“无冕之王”叹息。
说实话,某医院之事对我的所谓新闻理想影响很大。在马路里18号那些年,我们风华正茂,本应指点江山激扬文字,可结果常常是一个批评素材正在采访或准备回报社写稿,腰间的BP机就会响个不停,上级机关领导秘书转达指示、单位领导吩咐、当事人拐弯抹角托人求情……有时候,不是情愿与否“宁死不屈”的问题,而是根本就没有选择的权利。诚如某位领导曾经当众放言:看不惯、忍受不了,你可以转行不干呀!听者可以说流氓加无耻,但像我这样好不容易进入体制内除了靠写点文字吃饭其他都不会干的人,万万不行。即便“舍得一身剐”,也难以把“皇帝拉下马”。何况,没有顶尖水平带着“污点”且不肯“转向”行走于文字江湖,恐怕连自己的肚子都填不饱。
聊以自慰的是,在一线当记者十几年,本人算尽力了,打不死“老虎”,新闻报道笔下“灭”掉的“苍蝇”也不少:东关的“黑车”、义乌的“黑店”、绍兴柯桥的“黑市”、变态杀人狂魔董文语……而通过自己所写报道,更见证了金华的真善美:出租车、公交车渐成流动风景线,驻金某部*官孟祥斌舍身救人*归婺江,金华火车西站动工金华商城开业双龙大桥通车体育中心奠基三江六岸规划分步实施金华成为“国家卫生城市”……
俱往矣。昔日投诉者、被投诉者、发号施令者和记录者均已老去,有的或许已经远离红尘。欣喜眼下的新闻环境,比我们年轻时好。眨眼“奔5”,回忆当初的执著,过往的懊恼、遗憾与落寞,我不由得想起唐代诗人柳宗元的诗: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孤舟蓑笠翁,独钓寒江雪……
马路里金华市环城小学段